摘要：快要过年了，家里变得很忙了。卷发女人要照顾小弟弟、要拆洗炕上的东西、要挨个儿擦洗家什和窗户玻璃、要蒸过年的馍馍、要抽空为一家人做好饭食。过年过节时的蒸馍馍，每蒸一次，就必定是用大蒸笼锅，蒸足四层黄皮子馍馍，发面得揉好几盆，柴禾也得准备好大一捆。腊月底的天，是很
快要过年了，家里变得很忙了。卷发女人要照顾小弟弟、要拆洗炕上的东西、要挨个儿擦洗家什和窗户玻璃、要蒸过年的馍馍、要抽空为一家人做好饭食。过年过节时的蒸馍馍，每蒸一次，就必定是用大蒸笼锅，蒸足四层黄皮子馍馍，发面得揉好几盆，柴禾也得准备好大一捆。腊月底的天，是很冷的天，戴口罩的人会在眉毛睫毛上结满冰霜花，早起在外面不留心的人，皮肤若接触上露天里的铁，就必定会被粘出血，可眼看要过年呀，要在年三十前为家人准备好吃食呀，天冷也得忙着准备呀。只是这些要准备的事，似乎就都是家中女人们的事。卷发女人的手冻得通红，嘴里在哈白气，额上却冒着微微的汗珠，每天早上睁眼，就一直忙到夜晚睡前，她的一天，总是脚不沾地的一天。
卷发女人忙，秋秋就也得跟着忙，可秋秋是个才过七岁的小娃娃呀，重的东西还拿不动啊，就只跟着跑腿搭帮儿哄孩子，好在每每家里很忙时，她的吃喝，就能被宽限些。
“一回来就往那个院子里跑，一回来就不见人，不管这个屋里的大人，也不管这个屋里的娃娃，我跟了个先人菩萨，我得把你们供着伺候呢。”不知是谁最先捎来的话，让卷发女人去帮着小脚奶奶和发面。当话进到孩子们耳朵里时，吴老大与卷发女人就已经为着这事嚷开了。秋秋紧张地哄罢小弟弟，又快快坐到地桌跟前掏出作业。每当大人们吵架，就只有这两件事，才能相对地对自己安全些，尽管很多时候还是会被殃及，还是难逃此劫，可这样的时刻，屋里院子里，是很小的，是无处可躲的。
“老二老三的女人大着肚子，你去帮帮忙又能咋样？少你的金还是少你的银？这回你帮了那个院子里，难保下回不是人帮你。”吴老大回家后的生活轨迹是很简单的，吃饭、睡觉、往他们老母亲跟前跑。或者说他们兄弟在家的日常轨迹都简单，吃饭、睡觉、往他们老母亲跟前跑。可他们只到他们的老母亲跟前拉家常，就谁也无意识帮老母亲什么忙。老母亲填炕扫院子喂家禽，老母亲洗锅做饭灌暖瓶，又或是往炉子里添煤，他们就都只看着，身体纹丝不动地坐着，若哪一日突然地把这劳作看进了心里眼里，对老母亲产生心疼了，就喊出屋里女人替自己，而他们，就只鼻腔中哼着随口地来一句：“那是女人们干的活，哪个大男人干那个？”吴老大就常常以这个为他的道理，在言语上把卷发女人绕进去。
卷发女人的心里松快时，这些事这些话，就都是股轻飘飘的风，在耳边嗡嗡一阵，钻不进心，也刮不进脑子，说罢骂罢，就还是去出苦力。但若卷发女人心中闷着时，眼前积累的活多时，这些事这些话，就都成了极灵敏的滚轮打火机了，或燃或爆，就都是眨眼的事。
“秋娃去看，那个院子里都谁在，去问你奶奶，要没我还过不过这个年？”随着厉声的言语，卷发女人的眼睛眉毛，往鬓角处立得更厉害了，眼珠也憋得圆圆儿，嘴角在歪着抽动呢。
“不去，都这么大了好赖话听不懂？”吴老大厉声呵时，吴仁礼已经快步地跺着脚跑出门了，只是他没往那个院子的方向去，也没再进屋里。秋秋也想学那样跺出门，可吴老大的声音和神色是那样的吓人，当秋秋反应过来，就想动又不敢再动了，就只能继续假装着写作业了。
大人们的骂声大，大人们摔砸东西的声音也大，小弟弟撕心的号哭声更大，他咳嗽着哭，揉着鼻头哭，细小的腿使劲蹬着，脸都被气憋红了。可他都哭成那样了，他的爹妈，就还是不去管他，他们像是在比谁最狠似的，谁都对这哭充耳不闻，谁都忙着在不停地咒骂对方的祖宗。
“你这个臊卷猴，你这个臊孔雀，你怎么还不去？我说的话你听不进去？”秋秋的小心翼翼和乖顺，并不能隐藏起她与他们在同一个空间里的身体，她的耳朵被揪住了，她的辫子被扯散了，她的头上身上，又被甩上了很具有蛮力的巴掌。
“饶了我吧！妈妈饶了我吧！”这样的时候，是秋秋叫“爹爹或妈妈”最有感情的时候，也是最心甘情愿的时候。然而这份心甘情愿，就也并不能激发出他们对她丝毫的善意来，因为此刻的他们，已经变化成了被淬炼过千百遍的妖怪了，他们的面目狰狞，眼神凶恶，就只想逮住个人喝血。
夜里，秋秋又开始摸身上的伤痕，脚后跟的冻疮已经在白天的慌乱中磕烂，它们格外地疼。她摸着它们，它们像在流脓，浓水沾在了手上，秋秋把手放到了鼻口处闻，手上和脚上，就都味道很像，都潮应应地臭着，都黏糊糊的。秋秋又悄悄地哭了。窗户里黑乎乎的，窗帘像变成梦里的那块很大的布了，秋秋幻想着自己在布的中央，她选定了个方向，并暗暗给自己鼓劲：“直直走，不能偏离，也不能回头。”
想着想着，秋秋就又没那么难过了，又想象起美好的事了，“马上要过年了，过完年就春天了。到了春天，天就暖和了。天暖和了，手上脚上的皴口就能愈合了。天暖和了，身上就不冷了。天一暖和，团儿庄的果园就开花了，就绿茵茵的一片了，到时蜘蛛蚂蚁们会活过来，辣辣缨会长出来，就又能挖辣辣了，又能摘苜蓿挖曲曲菜了……。”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