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开口讲话，会让她感到许多方面的紧张。她担心自己很重的口音，会给别人造成困扰；她不知道怎样算是“合适”地表达自己，连最简单的自我介绍都不知从何说起。她害怕，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喜欢听她讲话。

她原本害怕，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喜欢听她讲话。

马秋玲。图/丁沁

从前，马秋玲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开口讲话，会让她感到许多方面的紧张。她担心自己很重的口音，会给别人造成困扰；她不知道怎样算是“合适”地表达自己，连最简单的自我介绍都不知从何说起。她害怕，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喜欢听她讲话。

秋玲在2016年来到北京，成为了一名家政女工。但从前这样惧怕讲话的她，却在如今，和做家政的姐妹们一同站上了脱口秀的舞台。

“爽，很轻松”，表演完后，她感叹。她还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想拥有一场打磨时间更长、参与人数更大的专场，因为她和姐妹们正急切地渴望更多发声的机会。

“可能对于很多人来说，上一次台不过是玩一玩，是一场秀而已。但是对于家政工大姐来说，上一次台可能会改变她的下半辈子。”北京鸿雁社工服务中心创始人梅若说。

5月21日晚，《从她说起：家政女工TALK》在腾讯新闻播出。这是国内首场完全属于家政女工的脱口秀，喜剧演员史妍、孟阳，纪录片导演刘晓婧也来到现场，以TALK分享的方式助阵。

这次活动，源于梅若的一个想法。2016年，她所创办的北京鸿雁社工服务中心开始支持家政工们的自我探索与社群建设，之后又发起“家政工艺术节”，今年的脱口秀专场，是第四次艺术节。

梅若一直相信，带着家政女工们挑战一些超出她们日常生活的创作方式，让她们经历越来越多的自我突破，最终能让她们明白自己体内潜藏的巨大能量，看见自己被风雨铸就的、本就坚实的内核。

她的价值

活动当天上午，家政女工们早早到达现场，化妆、造型。对于其中的很多人来说，这样正式地化妆，是生平第一次。

梅若偶然看到，朱俊平和马秋玲两人并排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手撑着头，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她们还在一遍遍地背稿子，已经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

今年刚好是鸿雁成立的第十个年头。最开始时，鸿雁在望京租了一间小小的地下室，给漂来北京打工的家政姐妹们搭建了一个抱团取暖的小窝。但梅若和鸿雁团队想做的事情，并非提供一方空间这么简单。

表演开始前，朱俊平（右）在做妆发。图/丁沁

2017年，鸿雁第一次尝试举办了“百手撑家”家政工艺术节。五位摄影师耗时一年，拍摄下一百多位家政工的手。正是这些粗糙而有力量的手，填补了许多小家与大企业日常的劳作缝隙，也支撑起她们背后属于自己的家庭。

家务与家政在很多时候仍是“隐形劳动”。鸿雁希望通过这次摄影展，让家政与家政工的价值被更多人看见。

2020年，第二届艺术节，鸿雁选择了让家政工们自己来录制音乐专辑、创作诗歌。三年后，戏剧与舞蹈又成为了艺术节的新主题。社会的关注与正视仍然重要，但鸿雁开始把重心转向家政工自身的建设与转变。

梅若相信，家政工并非没有能力去跳舞、写作、唱歌、做剧场，只是因为她们大多时候都被家务劳动困住，日常缺乏对其他活动的练习，于是便逐渐丧失了对自己能力的自信。

“我们去做成了一件事，如果是挑战认知舒适区和极限的，我们就会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可以做到想象以外的事的。而这种东西，它会积累在你的生命经验里。”梅若对《中国慈善家》说，“你克服的是‘我不行’的恐惧，找到的是自信和突破事情的勇气。所以其实做脱口秀也好，做音乐或创作也好，它们本质是一样的，无非就是我们要找一件事情，让不可能变成可能，让她们在遇到下一件事情的时候，也觉得我可以勇敢试一试。”

去年11月，腾讯新闻《我有一个想法》项目组找到梅若，决定将她做一场家政工脱口秀的想法推动落地。这个计划发起的初衷，便是找到那些闪光的、产生社会价值的想法，用公益的思路，为它们搭建平台、链接资源，以期让其关注的议题激荡起更多的涟漪。腾讯新闻依据梅若的想法进行策划，并邀请了脱口秀演员孟阳，与鸿雁的社工们一起，为女工们把关文本、训练登台表演的能力。

新一次的挑战开始了。今年1月，鸿雁在大群里征集有意愿参与的女工，一下子就有八十多个人报名。大家把自己曾经经历的或温馨、或荒诞的故事写了下来——家政工作带来的价值感，与它所处的市场之混乱与缺乏保障；雇主家中的照顾与争执；女人背井离乡所遭受的压力和不理解。

整个小组最终确定了五位女工呈现完整的脱口秀表演，另有十几人参与开放麦环节。其中，朱俊平被选择为第一个上台的人。但四月份的某一天，梅若突然收到俊平发来的消息：梅若，我后悔了。

大声讲出来

朱俊平不是唯一一个摇摆过的人。整个活动准备过程中，退缩、后悔、抗拒，是几乎每一个参与者都在时刻体会的情绪。

拿到稿子后，俊平把所有能利用的休息时间全部拿来做练习。睡觉之前，一躺到床上，她就开始在脑子里背稿子；刷牙的时候，她对着镜子回忆台词、练习表情；出发去雇主家，上了地铁，她又闭上眼睛，再次默背起稿子。可她仍有担心，怕自己上了台，便做得不够好；她也害怕稿子里为了写段子而对雇主一家所做的调侃，把握不好语言的尺度，会伤了他们的心。

她还是怕自己驾驭不了脱口秀。

一件事，如果是一个人做，可能难有突破的勇气，但如果是一群人一起挑战、形成一个集体，便能形成互相支持着前进的氛围。

晚上八点多，俊平下了班，赶到鸿雁的基地，推开门。“大家好，我是朱俊平！”她模仿专业脱口秀演员的样子，大声地、自信地甩出开场白。屋里的姐妹们都笑了起来，大家就这样，聚在一起开始练习。

脱口秀录制开始前，朱俊平（左）和马秋玲仍在门口一遍遍默背稿子。图/梅若

马秋玲提出，只在脑海里默默记忆，恐怕还不够抵抗上台的紧张。不然大家像上学时背诵课文那样，边背边默写下来？于是大家拿了纸笔，开始一遍遍写下自己的稿子，寻找自己容易思路中断的地方。

稿子是背熟了，可是要流畅地、自然地讲出来，是更大的难题。骑电动车上班的秋玲，等红灯的时候，就在原地背起稿，练起口条来。周围的路人不解地朝她看来，她又开始感到不好意思。

“连这点不好意思都克服不了，你怎么上台啊？”朱俊平对她说。在地铁口小公园练习的俊平，一直说服自己，把公园里路过的、投来好奇眼光的人，当作未来舞台上的观众。于是，秋玲也没放弃红绿灯口的练习，有时还直接洪亮地喊出声来。

一群家政女工，就这样“霸占”了她们经过的许多地方，随时搭起一方看不见的舞台。除了公园和斑马线口，还有基地楼下的小广场，以及不远处的河岸边。鸿雁的社工，经过的路人，甚至河边的花花草草、偶尔闪过的小动物，全部都成了倾听她们讲话的观众。

大声讲出自己的内心，让人认真地倾听——这听起来再简单不过的事，对女工们来说，曾经是不敢想象的奢求。

马秋玲在文稿中写道：“第一年回老家的时候，附近的邻居来问我‘你在北京干啥’……当我和别人说了自己是家政工，帮别人打扫卫生之后，有些人就会说，‘我可干不了这种伺候人的活’，还有人会说，“我在家都不干这活，还跑外面伺候人去’。”

工作被认为不够体面、低人一等，这让秋玲一度难以启齿。另外，离开家庭，把孩子们留在原地，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也是沉重的心理负担。秋玲曾经觉得对家人无比愧疚和自责——尽管她是为了家人才出来打拼赚钱——这让她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休息、放松的时间。“无论身体舒不舒服，都坚持上工。我觉得我就应该勤劳，休息了就对不起别人。”

但后来，伴随着家政的经历，她逐渐掌握了自由探索世界的能力。如今的秋玲，已经可以在台上，大方地分享自己曾经的自卑与负担：“家政工作就像一艘停不下来的船……如今的我已经在这份职业中找到了平衡，我不再计较别人怎么看我，也不用把我的底气说给别人听，我自己知道，我们这个职业很好，我的自我认同感让我稳定。”

活动当天，除了准备好的几则脱口秀稿，节目还给家政女工们准备了开放麦环节。她们可以选择上来讲一讲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小故事、小段子，也可以畅所欲言，即时表达自己。然而，面对着摄影机和强光灯，很多女工们上台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想说什么，尴尬的停顿频频出现。每当这时，观众们就会欢呼起来，给她们送上掌声，缓解紧张。

“有一个阿姨，她讲的已经完全不按照之前的稿子了。我们在后面准备了提词器，后面翻提词器的工作人员都已经懵了，根本不知道她在讲哪里。”腾讯新闻项目组人员向《中国慈善家》回忆。

拘束、紧张、生涩，弥漫在场地里。但伴随而来的，是一种有感染力的、真诚的表达。“我觉得脱口秀的价值，在这一部分反而可以体现出来。”为阿姨们做文稿指导的脱口秀演员孟阳说，“我觉得她们后来讲得好不好，其实都不重要。她们能去讲是最重要的。”

把悲伤的变成快乐的

开放麦环节，一位女工在台上说：“我是一个自卑的人、悲伤的人，不是快乐的人，但是脱口秀的主旨就是把悲伤的东西变成快乐的东西。”

近些年，脱口秀演员们站在台上，讲过许许多多的痛苦与无奈。它们有关性别身份，身体残缺，乡村与城市的分野，从童年的家庭权力关系，到长大后社会中学校、工作单位的权力关系。

喜剧的妙处在于用幽默解构这些痛苦与无奈，而对于女工们来说，这几乎是她们每天都在践行的事情。马秋玲形容鸿雁的基地里，每天都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姐妹们周末聚在一起畅聊的场景，就是一种脱口秀般的表达。

“我们来说脱口秀的话，真的有海量素材，因为我们有很多日常的实际的生活经验。”她告诉《中国慈善家》，“有时候我们也会自嘲，就像脱口秀一样。大家有时候工作很压抑，于是周末就过来放松，那种你一句我一句随口说的欢乐场景，都特别有意思。”

孟阳也曾经被这种场景震撼。女工们并非是不自信的、自卑的、不善言辞的。她们没太多边界感，也几乎不懂社交规则，但有着极其旺盛的生命力。

“如果大家通过脱口秀都能感受到她们生活的不如意，那么你要知道，那是已经被解构过万倍千倍的内容了。我们很多人在面对那样的生活的时候，可能别说解构了，我们直接会困在里面，出都出不来。但是她们不仅出来了，还可以调侃它，还可以无视它。”孟阳笑道。

喜剧演员孟阳正在给鸿雁家政女工做脱口秀培训。图/腾讯新闻

性格爽朗、颇有江湖气的家政女工桂海秀，在脱口秀里讲了一个“搬砖”的故事。2013年，她和丈夫离婚后，家里三个孩子的开销，都需要她一人扛起。为了有更好的收入，她决定北上打工。那个时候，她把一周七天全部排满，工地上搬砖的活儿也干，一天赚200块钱。一箱子砖重量超过50斤，桂海秀快把腰都快搬断了。

“为了不让孩子担心，我没跟他们说我在北京搬砖，我就说我在工地上班。有天吃早饭遇到个小伙子，没聊几句他就着急要走，他说他得去搬砖了。我说好，我也得去上班了。后来我才知道，现在年轻人说的搬砖，其实是上班。”桂海秀讲到这，现场观众大笑起来。

“但也不怪我误会那个小伙子，他一身腱子肉，跟我们工地的搬砖小哥身材一样。我就以为他那身肌肉是搬砖搬出来的，但他跟我说不是，他说他是举铁举出来的。我以为搬砖和举铁，主要差在材质上。后来发现，主要差在价格上。搬一天砖能赚200，可举1小时铁，就得倒贴300。我问小伙子，你身边还有想花钱举铁的人吗？姐有点想当包工头了。”

海秀还有过一次“较真儿”的经历。雇主曾经在她离职时，以2月只有28天为由，试图扣掉她当月400元的工资。

雇主蛮不讲理的一番话，却瞬间点醒了桂海秀。“他提醒我了，我也能把他告上法庭。”她向《中国慈善家》回忆，“你不雇佣我了，但你欠着我的钱，我不能不跟你要。”

刚来北京的时候，桂海秀就参加过一些帮扶打工者的社会组织活动，也有过联系法律援助的经验。敢做敢为的她，跑了三趟终于找到正确途径，在雇主房屋所在的区域法院，成功递上了诉讼书。

“到法院，问人家要干啥，再问问要带啥，填表的时候问问填哪，不会的字也可以问问咋写。虽然这个过程充满未知，但是工作人员全有答案。姐妹们别怕自己不懂法，没事儿，踏进法院的大门，就会有懂的人来教我们了。”她在脱口秀中对观众们讲道，“十几天之后，我就拿回了属于我的400块钱，以及我的尊严。”

活出另一番天地

脱口秀结束的当晚，鸿雁的群里消息不断，家政女工们都在表达自己完成挑战的心情。有人说，讲完走下台时，觉得讲得好不好都不重要了，只觉得这个体验很珍贵，“从最初的被动到最后竟然有些上瘾”。有人说感谢鸿雁和腾讯新闻提供的平台，让大家有了自信，挖掘出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潜力。还有人说，觉得今天是这辈子人生中最漂亮的一天，最开心的一天。

欢乐的庆祝氛围中，唯独有一位女工，认为自己表现不佳，迟疑很久才发出一段文字：“一直在愧疚当中。虽然我自己也很努力很努力，（但）表现得不尽如人意……没有勇气说话发言。”

但迎接她的是一连串的鼓励。梅若回复她：“当你愿意接受这个挑战，就超越了90%的人。当你站在台上讲脱口秀，又超越了一些人……你没有什么愧疚的，我们只是在勇敢的路上持续努力。”

从表达与倾听开始，家政女工们一起创作，一起分忧，完成从没想象过的任务。她们的世界渐渐有了明晰的形状。如今的秋玲，已经让梅若刮目相看，“语言非常丰富，逻辑也非常清晰”。她跟随鸿雁的几位骨干，在脱口秀结束后前往深圳，一同探访了几家公益组织。

很难想象，这样的秋玲，是一位初中学历、出身农村的女性。十年前，在河北老家，她曾是个“不太一样”的人，她不喜欢和乡里的其他女性一样每天赶集、八卦、打麻将，这让丈夫很不理解。为什么有天马行空的想法？为什么不能和别人保持一致、少点自己的个性？这样的问题听得多了，秋玲曾一度失去表达自己的勇气。

但一个人打拼的所见所闻，让秋玲对自己和世界有了更坚实的理解。她曾和雇主一同讨论与孩子们相处的苦恼，最终决定放下焦虑，观察、尊重孩子们的感受。她至今还在对抗对自己孩子的愧疚感，但已经慢慢学会告诉自己，自己也配得上放松与舒服。当然，她也在与鸿雁的姐妹们一同完成一次次舞台挑战后，有了更大的野心。

“想拥有一场完完全全属于我们家政工的脱口秀，打磨的时间再长一些，多一些人参与进来。还想一起去巡演。”她说。

秋玲的改变也辐射到了整个家庭。如今，她正读大四的女儿花花，也是鸿雁的一名志愿者。花花在地方的一所师范大学读本科，在毕业季同学们被考研的焦虑席卷时，她勇敢地决定北上，尝试跳出既定的轨道，探索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比如家政，比如公益。

脱口秀录制当天，家政女工、鸿雁社工与腾讯新闻项目组大合照。图/丁沁

“我妈妈的微信名叫勇往直前，因为她一直提醒自己要勇敢，要一直向前走。我以前也是一个很软弱的人，不太敢面对别人的眼光，但后来也是被她感染。”花花说，“我觉得妈妈真的很棒，我也一直告诉周围的同学，她是个很棒的人。她来讲脱口秀，活出自己的样子，我觉得是让我很骄傲、很开心的一件事。”

朱俊平在五一假期回家时，把自己参加节目的消息告诉了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儿子。她与儿子一直关系亲密，在北京打工的这些年，儿子给予了她很多情感上的支持。“家政工在大家的认知里还是有些底层的工作，但这次有机会站在舞台上，我还是很骄傲的。你一定要看，这是妈妈的高光时刻。”

儿子显得很惊讶，随即露出开心的笑容。“我必须看。”他说。

桂海秀则在这些年里，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参加北京大大小小的公益活动，似乎没有什么困苦能磨灭她的生命力。她曾带着小儿子，去养老院包饺子、照顾老人；带他来参加鸿雁的活动，他成了全场唯一的一位男孩子代表；在老家邯郸，碰到桥头乞讨的老人，小儿子主动拿出身上的两块钱，捐给他。

“我周末就带着他出门，希望他经历的事情多了，心情上也会比较豁达。公益活动中，他认识了很多阿姨和叔叔，也越来越主动地和他们开口交流。”说到这里，桂海秀的语气里充满骄傲。

这些富有勇气又坚忍不拔的女性，活出了另一番天地。

作者：龚怡洁

图片编辑：张旭

值班编辑：张旭

来源：中国慈善家一点号